【听世界|卡哇伊真火山】我从地狱走来

【听世界|卡哇伊真火山】我从地狱走来

听我，听世界。大家好，我是昀琦，继续与你分享在南纬7.93度的旅程。

小王子拥有两座活火山，我爬了两座活火山，从2018跨到2019.

这次的旅程里，最令人期待的，便是传说中的“地狱蓝火”。不同于印象中翻滚的火红色岩浆，Kawah ijen卡哇伊真火山在夜里跳跃着冷艳诡异的蓝紫色火焰，照片里看来，神秘而魅惑，仿佛来自外星球。

星野道夫说：“人的一生，总是为了追寻生命中的光，而走在漫长的旅途中。”不知道这刺破黑夜的蓝火，是不是我的生命之光，但我们确实追寻着它，走到了地狱的边缘。

闹钟响起时，是当地时间晚上11点，正好是国内2019年1月1日零点。睁眼的一刻，兴奋地和小伙伴打声招呼：“新一年，出发啦”。听说这座火山的难度远大于布罗莫，我们按导游的建议，带好冲锋衣、雨衣、手套、手电、头灯和租借的防毒面具，凑一起像是参演生化危机，半是紧张半是不信地踏上旅程。

火山脚下布满了吉普车和帐篷，想必这个跨年夜会非常热闹。跟着向导Echo，我们正式踏入伊真火山的领地。刚开始便是一段连续上坡，好在路面平整，两侧的人工排水渠清晰可见。已经身处火山之中，却闻不到一丝火山的气息。旅行者们都有说有笑地稳步前行。抬头看星罗棋布，应该不会下雨，出现“爬泥坑”的情况，远低于想象中的难度。我们开玩笑说：预期的全副武装拍生化危机的场面，只能靠摆拍了。

这一段人群密集，也有点儿无聊，我兼职做起了DJ，播放音乐振奋军心，也防止走散。突然同伴惊呼：那是银河吗？我这才发现，不知不觉中，星星变得如此密集，头顶的梭状带子清晰可见。这「就是」银河吧，我们一致认定。我们似乎是沿着火山外壁盘旋上升，一侧是峭壁、一侧是悬崖，可怕但也视野开阔。靠着壁岩稍作休息，抬头欣赏一下银河，突然余光感觉到半边天空被照亮，是闪电吗？不可能的吧，头顶这么多星星、还能看见银河呢。Echo说那就是闪电，很远很远，远得我们听不见雷声。天边的闪电有时成片爆发，有时像逐渐扩大的银色的裂缝、像游龙；山脚行进的旅客，手电筒的光亮组成弯弯曲曲的卧龙，和天边遥相呼应。手机里恰巧播放到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阳台相会的片段，平生第一次同时看见银河与闪电，我兴奋地跟着唱起来：“是哪一颗星星，哪一个神明，让我遇到这种情景，让朱丽叶爱上罗密欧”。【BGM: Le Balcon – Romeo et Juliet】

没兴奋多久，Echo提醒我们，前方是1.5公里超过40度的连续上坡，然后200米平地，再继续上坡。不知走了多久，山风渐渐强劲起来，我们裹紧衣服，一声不吭地走着。突然又一阵风，卷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毒气，是硫磺燃烧的味道，是活火山没错了。不敢大意，我们赶紧戴上防毒面罩，竟然真的几乎闻不到味道了，只是有点闷，需要用力呼吸。这个装束看起来还挺酷，有点儿爬火山的意思了，应该离火山口不远了。

路渐渐变得难走起来，一直都是碎石和弯道；硫化物构成的烟雾似乎也越来越浓，隔着防毒面具也依稀能闻到。路边有人租借防毒面具，也零散地坐着休息的游客。向导Echo鼓励我们，现在已经在火山口附近了，往下几百米就能抵达坑底。顾不上多做交谈，我们以眼神手势互相加油打气，便跟着Echo继续前进。

下火山的路根本不叫路，只能说是跟着前人的脚步，扶着旁边的岩石，一步一步地探照着往下爬。黑暗吞噬了周围的一切，也封闭了我的五感，只专心盯着手电照亮的下一个石块。不远处有挑夫在往上爬，Echo指挥我们侧身攀附在旁边的岩石上避让，稍做休息。得到片刻的喘息，我慢慢放松一点，恢复了感知能力。身后的游客礼貌地夸赞“nice opera”，我这才意识到手机还放着音乐。来不及回应称赞、或者解释“是音乐剧不是歌剧”，我听出正播放的是片段是伊丽莎白与死神共舞，只好尴尬一笑。女王气势倒不弱，只是此情此景显得有些恐怖，甚至让我不由得迷信起来：我们现在可不是与死神共舞么，任何一个踩空或者摔倒，大概就是万劫不复。

关掉音乐，打着手电往谷底晃晃，深不见底，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，注视久了都觉得会被吸进去。黑暗里片刻的安静都显得格外可怕，只有挑夫沉重的脚步和喘息声。Echo给挑夫照亮前行的路，提醒我们小心避让，硫磺很烫。他说一担硫磺大概70-100千克，挑到山下能卖5万印尼盾。我仔细换算了几遍，25人民币左右，疑心自己听错或者算错。然而事实就是，他们毫无防护措施地出没在硫化物的浓烟里，脖子上挂一条毛巾，只在浓烟攻击时简单地捂一下口鼻。每天能往返两三次，换取不到100块的收入维系生存。再看着挑夫走过，感觉他们是从地狱里爬出来，心情复杂；甚至觉得我们这些游客有些挡道，稍有不慎，失去平衡的担子就会将他们拉下地狱。我们是完全相同的人，却因为完全不同的目的出现在这里。地狱蓝火我还没有见到，但我觉得已经来到了地狱。

我们就这样继续手脚并用，沉默地往下爬着，好像怎么也爬不到底。我疑心Echo说的几百米，是直接摔下去的垂直距离吧。Echo轻松地吹着口哨，似乎是在给我们放松心情，然而紧张地爬了几个小时的我，听得只觉得尿急、哭笑不得。他时不时提醒着“happy happy”，在印尼语里，是“小心”的意思，我们也重复着回应“happy happy”，念叨多了，竟也真觉得欢快起来。

不知爬了多久，Echo惊呼起来，是蓝火。远处浓厚的烟雾里，一团蓝色的火焰在虚空中摇曳，时隐时现，十分诡异，感觉相当不真实。Echo说我们很幸运，今天的岩浆和火焰应该很壮观。振奋起来，我们加快脚步抵达一片平坦地，大约就是坑底，终于可以站定看会儿蓝色火舞，像波浪般浮动跳跃。没有见过的高清图壮观，但亲眼见过奇景，已经心满意足了；更多的是踩到平地的心安。

突然一阵妖风刮过，浓厚的烟雾让人睁不开眼，防毒面具如失效一般，浓烟直接呛进喉管，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觉得有些刺痛。Echo指挥我们背对风、蹲下抱头闭眼，静候烟雾消散一点。我尽量屏住呼吸、封闭五感，可是在寂静的黑暗中，听觉越发灵敏。裹挟着烟雾的风声、四周的干咳和呕吐声，持续不断，像是360度立体环绕音，一直在放大。我有些恍然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——元旦不应该是安排度假吗，怎么就像被关进了毒气室呢？我在心里估算浓度，嗅觉几乎麻痹了，至少超过安全标准30倍了吧。等待的时间里，一秒像过了一个世纪。脑子里轮回播放了若干个小剧场，历数跟父母朋友还没有完成的约定，觉得新年里一定要多把时间留给他们，不必为任何琐碎的不开心蹉跎时间；一会儿又觉得万事成空，再胡思乱想继续呆下去，大概真会毒死在这里，父母会难过很久，然后消失在其他人的记忆里。【BGM：改天再忙】

等到烟雾稍散，眼睛勉强可以睁开，我们担心下面浓烟滚滚寸步难行，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向前，近距离观看蓝色火焰和岩浆。伴随火山岩浆喷出的硫磺气体，温度高达600度，接触氧气后缓慢燃烧，形成蓝色火焰，有时候会凝结成液体硫磺，燃烧形成流动的蓝色岩浆。Echo替我们做了决定，阻止了我们前进，却示意把手机给他，转身三两步便跑进了浓烟深处，剩我们在原地目瞪口呆，拿手电晃了晃他跳过的黑暗虚空。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矫情：我们以为的九死一生，好像是人家的日常工作。

等待的过程中，我们就间歇性地看蓝火、蹲下抱头闭眼，互相打光拍着照片留念。2019年1月1日凌晨4点半，我们戴着防毒面具、每根头发都透着疲惫、双目无神，背后是背后浓得化不开的烟雾，这可不就像一出生化危机么。等Echo安全返回，作为队长带我们逃出生天。

然而Echo带着我们绕路继续向下，跟着风的节奏走走停停。好在天色渐亮，我们好像也逐渐习惯了硫化物的味道，那种黑色的压抑恐怖气氛跟着消散一些。不多时，我们终于到了最底，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火山湖，绿松石般的颜色，在烟雾和晨光的笼罩中，美得不真实——天堂与地狱，竟然共享了同一个入口，同时出现在眼前。眼前这片湖宽1千米，深200米，PH值小于1，酸性极强；背后是滚滚的浓烟，橙红色的岩浆和液体硫磺在地心流动，顺着导流管缓缓溢出。我们像站在天堂与地狱的交界，幸好风向配合，才得以片刻的喘息，睁眼欣赏这份不寻常的美。【BGM：A whole new world】

身后传来金属敲打声，是矿工们在工作。这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吧？在浓浓的毒烟口，流淌了一夜的硫磺凝结后，用铁杆敲打下来，冷却后装满两个筐。还可以将硫磺液体倒入模具，凝固冷却后兜售给游客。硫磺制品不能带上飞机、也不能托运，但是购买一点拍个照，也算给这些工人增添一点微薄的收入了。

返程时，终于可以看清我们一夜所处的环境，只能对自己说一句：无知者无畏。如果人间有阴阳路，应该就是这里吧。千疮百孔的地表、令人生畏的峭壁悬崖，这里是真的世界的尽头了，一切都是焦灼的。我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心跳，感受自己还活着。但是爬着爬着感觉心跳过速，喘不上气来。防毒面度抵挡了一些毒气，却好像也供氧不足。担心自己一时眩晕跌倒下去，我们只能趴进岩石缝隙里，摘掉面具贪婪地呼吸着。后来同伴查看手环，清楚地记录着，这段路的平均心率150，最高心率达到190. 我想起《无问西东》里的台词：如果提前了解你所要面对的人生，你是否还会有勇气前来？如果预知这一切，我还会来么？

爬上火山坑，在高处眺望，绿松石般的火山湖像外星球的眼泪。一侧是焦灼的火山，烟雾笼罩，山脊上排列着被烧焦的树干；另一侧却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，在晨光中显得安静悠然。Echo来来回回地搜寻垃圾，装进巨大的黑色塑料袋。我们也不好意思闲着。橘子皮、餐巾纸、湿纸巾、矿泉水、食品袋，不一会儿便满满当当。明明在这火山之中会觉得人类很渺小，破坏能力不容小觑。几个矿工挑着满满的硫磺块，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。这个情景突然与记忆重叠，我是见过的。纪录片Samsara里出现过这些硫磺矿挑夫，这烟雾里的火山湖。片子里没有一句台词，纯粹用画面无声地阐释。我好像突然有点理解了梵语Samsara的意思，中文翻译为“轮回”，影片里展示了割裂、矛盾和流动。就像此时，一半地狱一半人间；人类渺小谦卑却也傲慢；向导每天带人寻找地狱蓝火，矿工从地狱里走来，然而正是这个地狱给他们提供经济来源。

早上七点，我们下山了。新的一天好像刚刚开始，我却好像已经走了一个轮回。我知道这里离Ketapang港口不远，再驶出25千米，便是著名的度假胜地——巴厘岛，巴厘海峡好像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
好了，火山之旅到这里就结束了。我们追寻到了鬼魅的地狱蓝火，也找到了照亮生活的微光。我是昀琦，代表编辑心蕊感谢您的收听，我们下期节目再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