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围观了那场谋杀


一个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,嘴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,房间里亮着昏暗的灯。
另一个白衣男人悄悄又迅速地接近,跳上床、举起枕头,死死按住他的脸。
房间的时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越来越快,越来越响,像是回荡在整个时空中,敲打在每个人心上。
男人胡乱地挣扎着,挣扎着,终于手指垂下,停在一个怪异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
白衣男人满头大汗、急促而粗重地呼吸着,不知道是兴奋、害怕还是累的。
他甩掉枕头,白色的鹅毛洋洋洒洒地从我眼前飘落,停在满是褶皱凌乱不堪的床单上,落在男人的尸体上。
麦克白杀了邓肯国王,自此,麦克白杀死了睡眠,麦克白将永不能眠。
而我,和几十个陌生人一起,在三五十厘米的地方,近距离围观了这场谋杀。


大家好,我是昀琦,今天想和大家分享围观这场谋杀案的经历,不是梦境,也不是现实。

这场谋杀的情节也许你并不陌生,改编自莎士比亚戏剧《麦克白》。战功显赫的麦克白载誉而归,路上遇到三个女巫,预言他将升官晋爵、当上国王,他的朋友班柯的子孙将会继承王位。不知道是预言激起了麦克白的欲望,或是欲望使麦克白相信了预言,他和夫人合谋杀死了邓肯国王篡位,却在恐惧和犯罪感的折磨中惶惶不可终日,幻觉中洗不净的鲜血、死而复活的人变成凶猛的怪兽,伴着他们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。

特别的是,这个戏剧故事被浓缩在一个大约五层楼的剧院里,《不眠之夜》目前只在纽约的Mckittrick Hotel和上海的McKinnon Hotel麦金侬酒店上演。每个角色,不分主角配角,在这个古老的大楼里,上演自己的故事,却又被命运的手推动着,交织在一起。观众是戴着白色面具的幽灵,没有传统的座位,随心所欲地跟着自己感兴趣的角色,游荡、又或是奔跑在其中;少数幸运儿还会有跟演员互动的机会,甚至进入隐藏的一对一剧情,听说与演员对视三秒入戏,堪比一眼万年的体验。剧场是演出是一期一会的艺术,这种浸入式戏剧,将一期一会的体验放大到极致。可以说,这是一部不怕被剧透的戏剧。

为了尽量在一次演出中捕获更多信息,观看演出前,我特意重温了一遍《麦克白》原著,但为了享受未知的美好,避开了《不眠之夜》的舞台介绍和观看攻略。本着“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”的原则,我一心想着随缘专心跟着一个角色完整看下来就好。提前一个小时到剧场,按朋友推荐买了一杯微醺含酒精奶茶,据说微醺状态下看剧更投入更刺激。

感官上的刺激从入场领取一个斜挎小包开始,工作人员提醒说“小心点”,接着我进入一片黑暗。靠墙摸索着经过一个一人宽的大概有着九曲十八弯的楼梯,眼前黑漆漆,心里一片茫然。颤颤巍巍地摸进一个灯光昏暗、人头攒动的酒吧,领到一张扑克牌时,竟仿佛重回人间,却又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人间。爵士乐、酒保、主持人的腔调,都充满了上世纪的感觉。茫然中等到主持人叫到扑克牌上的号码,一边介绍观剧礼仪,一边带我们走向故事正在发生的,另一个隐秘的世界。戴上白色面具,进入电梯,只听主持人建议大家尽情独自享受这段旅程,然后轻轻抓着我的手臂往电梯门口拉了一下,说一句:你的楼层到了。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,我和另一个幽灵便被请出了电梯,与大批幽灵观众就此失散。

茫然地走两步,大概是个阴森的竹林,只能看见几个同样是白面具幽灵观众同样茫然地飘荡。我迅速回忆一遍剧情,竟想不起来什么在竹林里发生,满心疑惑地寻找出口。突然,一个高大男人快步穿过竹林,我兴奋起来,跟着这个不明身份的角色跑着,似乎回到一个接待处,填写或者是查阅什么信息。过道变得狭窄,好奇角色在干什么的幽灵们也拥挤起来。一无所知的我,没有什么追着人群的执念,便悠哉悠哉地逛起来。

这里不像个酒店,倒像个医院,不多时看到有护士妆扮的演员角色走过,我心想这莫非是麦克白夫人产生幻觉后的护士,剧情发展得是不是太快了。满心疑惑地跟着,试图看看后续发展,却被砰地一声关在门外。另一个幽灵被拉进去,似乎是开启了神秘的一对一剧情。进入剧场大概十来分钟,断了两条线索,又酸又无奈的我,更茫然地探索地图、时不时戳戳现场道具试探真假。路过裁缝铺、药店,看起来非常中式,而且墙上的海报似乎画的是白蛇传,我疑心自己走错了片场。女子走进裁缝店,利落地推开几匹布料在身上比划着,和裁缝之间的交流是一场绝妙的舞蹈。

接下来的闲逛中,我看到了一个红衣女子优雅又诡异地吃着血红色的肝脏类食物,并且邀请一位幽灵共进晚餐。机械狰狞却又投入的样子,让我很想尝尝这到底是人间美味还是毒药。突然她吃出一枚戒指,顺理成章地要给幽灵观众戴上。幽灵顺从地伸出左手,右手激动地捂住面具,激动却又紧张、压抑着像是怕干扰演出的样子,让我莫名感觉像目睹了求婚现场,更加羡慕开启一对一剧情的观众。而后两位女子打斗争吵着进入这间屋子,是打斗、也是舞蹈,张力十足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是莫名被全武行吸引,我不由自主地放弃了跟着红衣女子的念头,转而目不转睛地看她们围着几张桌子上上下下翻腾,好一个卧虎藏龙的剧院。

毫不意外地,每一场舞蹈结束之后,我不是被演员和人群甩掉,就是被其他角色吸引。每一场都看得不知所云、却也津津有味。实在是演员太过投入,近距离感受到每个眼神、每个肌肉的张力,编织成密密麻麻的网,把幽灵观众套在身边。突然我走进一个幽灵观众格外多的房间,隐约听到哗啦啦的水声,我更加兴奋了。这大概是著名的麦克白杀死国王后回来洗澡的情节。谢天谢地,跑到腿酸的我,终于看到了一点《麦克白》的剧情。

麦克白夫妇被一群白色面具的幽灵观众包围着,麦克白喘着粗气,慌乱地在浴缸里擦洗身体,重重地像是要洗掉罪恶的记忆,浴缸却越洗越红。麦克白夫人看似镇定地安抚帮着裹上浴巾,麦克白突然蹿到床上,靠在床头侧抱膝盖、止不住地颤抖,麦克白夫人也跟着躺下,俩人红着眼睛,瞪着满屋子的幽灵,又时不时看向虚空。麦克白猛地跑出去,带走一大批幽灵观众,留下麦克白夫人,在床上对着虚空瞪大眼睛,踢打、摔倒、搏斗。这一段独舞看得我总是忍不住看向麦克白夫人视线盯着的地方,一段舞蹈下来,竟然觉得汗毛倒立,疑心那虚空的地方是不是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。而后她似乎崩溃了,眼睛失了神,站在床边无力地伸出手,像是需要幽灵观众给她力量支撑。而后她直接走到一个玻璃橱窗后面,像是被困住,重重地摔打在玻璃上,震得满屋子都是她绝望又恐怖的怒吼,还带着些被玻璃割绝的压抑,听得人心里发堵、心惊肉跳。不经意地回头,瞥见一个幽灵高高地站在床上,像是在重温麦克白夫人刚才的那段幻象。我被观众吓了一跳。也突然有点领会到浸入式的体验。剧情不再那么重要,体验才是。几十个角色,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。这场戏剧里,几十个故事,三个小时循环演出2.5遍,每个观众以自己独特的排列组合碎片收集方式,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观剧故事。

每一轮故事的结尾,似乎都会被演员带到一个舞厅,所有演员到场,在类似《最后的晚餐》那样的餐桌上坐成一排,满脸血的班柯幽灵般地走上舞台,其他人缓慢地、似笑非笑地举杯,意识流般地互相调情、交流,好像在讨论、指认凶手。第一轮里,这一幕我恰巧站在第一排,近距离把演员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。在他们慢动作的带动下,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。最后一轮,我站在后方半层楼高的过道上看这一幕,突然背后有人抓紧我肩膀,然后把脑袋放上去。我惊悚地却又像被演员们的慢动作感染了一样,慢慢地回头,发现一个护士瞪大眼睛看着我。不知所措地对视了一下,她示意我看向舞台。绿色的火光幽幽地闪着,麦克白被指认为凶手,要被处以绞刑。绳索套头,音乐、灯光、气氛越来越恐怖,肩膀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,让人不由自主地全身跟着紧张起来,几乎喘不过气。砰!麦克白实体悬挂在舞厅中央,我被护士牵着手往外走。脱离绞刑现场的我放松了些,一方面疑惑已经结局,这是要干嘛,一方面按捺不住激动,推测是不是被选中了一对一隐藏剧情。一路被带到了故事开始的那个酒吧,被抵在一个角落的柱子上,护士慢慢摘下白面具,亲吻我的脸颊。毫不夸张地说,那一刻比初吻还紧张。而后是一点点失落,原来不是一对一剧情,是一对一告别。故事到了结束的时刻。

结束后,我和朋友交流各自看到的剧情,竟然少有重叠,不愧是不怕剧透的剧。三个小时里,除了《麦克白》故事,至少还同时上演了《蝴蝶梦》和《白蛇传》。有人评价说,剧中的每个人,如同魔方上的一个方块,转来转去拼成一个完整的故事。然而我依然没把自己看到的碎片和这两个副本联系起来,似乎网上也很少有人讨论。若不是感受太过真实,这三个小时真像一场梦,经历的时候有点恐怖、紧张,梦醒后只有不舍和美好的回忆。

好了,本期节目到这里就结束了。我是昀琦,代表编辑心蕊感谢你的收听《我们围观了那场谋杀》,如果你也去上海或纽约围观了,欢迎分享你的体验。

这里是赤道,每天早七点日出,晚七点日落,永远十二小时的日照和永远过不完的夏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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